诗不可说丨携手寻春春尽日,此时真直万黄金

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 2024-05-08 22:32:31

北宋苏轼《三月二十九日二首》诗曰:

南岭过云开紫翠,北江飞雨送凄凉。

酒醒梦回春尽日,闭门隐几坐烧香。

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

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攲枕卧看山。

这两首七言绝句是一个浑融的艺术整体,从内在的动作行为上分析,第一首结尾说“闭门隐几”,第二首紧接着写“门外”,又写“墙头”,继而写自家庭院“树暗草深人静”,最后归结到自身在厅堂或卧室“卷帘攲枕卧看山”。而更为精巧的是,第二首结句所云“卧看山”,当然是与第一首的首句“南岭过云开紫翠”紧密衔接的,也即苏轼所看之山,正为“南岭”,如此首尾呼应而不留一丝痕迹,真大家手笔!

苏轼此诗写于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以“三月二十九日”为诗歌题目,因为此日正是“春尽日”——橘花盛开,光艳明媚,芳香扑鼻;荔枝眼看就要成熟,色彩斑斓。满眼都是美好景象,但却又满怀都是无限“凄凉”——此时苏轼被贬谪在惠州已有三年,故而诗里难免有“北江飞雨送凄凉”的潸然,但东坡先生情怀自超远,可以“闭门隐几坐烧香”,可以“卷帘攲枕卧看山”。但当然,如此安闲的日子并不长久了,据苏轼《至昌化军谢表》有云:“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也即,苏轼写了这两首诗之后仅仅差不多只有半个月,便又接到朝廷命令,从惠州再次被贬谪到了海南岛。

而北宋时代,官方信息的传播速度其实远远快于正式的公文交递,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也往往能很快报道给相关的地处偏远之地的官员。“北江飞雨送凄凉”,我们甚至可以以此推测苏轼或者是在写《三月二十九日二首》时便已提前知道了自己和弟弟苏辙等一众“元祐党人”会被一贬再贬,或者至少知道了风云再起,自己将要再次被贬的大致消息。而倘若果真如此,我们再仔细读读苏轼的这两首“春尽日”诗歌,真是更要感叹东坡先生那旷达高迈的胸怀与气定神闲的风度。

唐宋文士歌咏“春尽日”,自然是抒写惜春伤逝情怀的居多,但并非都像苏轼的这两首诗如此有“故事”。而所谓“春尽日”,是指夏历三月的最后一天,一般都是三月三十日。但就采用“定朔法”、以“朔望月”为基础的这一历法而言,并不是每年的三月都有三十日,比如今年公元2024年的“农历”三月的最后一天就是二十九日——而这一情景,竟然与苏轼写《三月二十九日二首》的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是完全一致的啊。

最早以“春尽日”为诗题的是中唐大家白居易,白居易写有“春尽日”诗题诗歌三首。白居易《春尽日天津桥醉吟呈李尹侍郎》诗曰:

宿雨洗天津,无泥未有尘。

初晴迎早夏,落照送残春。

兴发诗随口,狂来酒寄身。

水边行嵬峨,桥上立逡巡。

疏傅心情老,吴公政化新。

三川徒有主,风景属闲人。

这是一首五言排律,应景赋赠,“兴发诗随口”,如“无泥未有尘”之语,也确属太“随口”了。而诗题中的“天津桥”与我们当今的天津市并不相干,“天津桥”故址在今河南洛阳市西南。隋炀帝大业元年(公元605年)迁都洛阳,以洛水贯穿都城,有天汉津梁的气象,因建桥名曰“天津桥”。“天津桥”隋末为李密烧毁,唐代又数次改建加固,为当时名胜,因而名士如白居易等等会在此网红打卡地雅集送春辞春,诗酒歌舞。白居易叹春伤春,还留有另一首诗也写到了“天津桥”,白居易《和友人洛中春感》诗曰:“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人?”

白居易《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云:

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独掩扉。

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

闲听莺语移时立,思逐杨花触处飞。

金带缒腰衫委地,年年衰瘦不胜衣。

首句“五年三月今朝尽”表明,这首诗写于唐文宗开成五年(公元840年)三月三十日,时年白居易六十九岁,任太子少傅分司东都(洛阳),封冯翊县侯,官高事少,悠然自在,然而此时白居易却已患“风疾”,故而有“病共乐天相伴住”之语。

两年之后的唐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白居易《春尽日》诗曰:

芳景销残暑气生,感时思事坐含情。

无人开口共谁语,有酒回头还自倾。

醉对数丛红芍药,渴尝一碗绿昌明。

春归似遣莺留语,好住园林三两声。

对于颈联中的“绿昌明”,白居易自注说:“蜀茶之名也。”唐代的昌明县大致即今四川省江油市,从白居易的注释可以看出,当时昌明茶被视为蜀茶之翘楚。而“绿昌明”之“绿”则并不是指当今的“绿茶”,白居易的时代,所饮茶品大致类同当今的抹茶,上乘的茶汤应该便是鲜明的绿色的。

王维有诗句“夏木阴阴啭黄莺”,多情的文人看来,好像正是多情的黄莺把春天唤来,而又是这多情的黄莺的鸣叫歌唱把那美好的春天送走,迎来夏日的光阴。读白居易《春尽日》尾联“春归似遣莺留语,好住园林三两声”,黄莺鸟儿又成了春天归去的留守使者,仿佛可听闻黄莺鸟儿正歌喉百啭千变,似含无尽袅袅余情……情态正若温庭筠《河传·湖上》之俊语:“春已晚,莺语空肠断。”

其实,白居易写“春尽日”最早可追溯到唐顺宗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此年,白居易《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诗云:

慈恩春色今朝尽,尽日裴回倚寺门。

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

第二句里的“裴回”即徘徊,诗写于“三月三十日”春尽日,而全诗的主旨便是“惆怅春归留不得”。

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的挚友元稹贬任通州司马(治所位于今四川省达州市),又恰是三月三十日,白居易送别元稹于“帝里”首都长安之城西,沣水西岸。白居易《城西别元九》诗曰:

城西三月三十日,别友辞春两恨多。

帝里却归犹寂寞,通州独去又如何?

对于这首诗,元稹写有答诗相记,很是情真意切。元稹《沣西别乐天博载樊宗宪李景信两秀才侄谷三月三十日相饯送》诗云:

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

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

第二年,唐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的三月三十日,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春,如此天地江山,“五年炎凉凡十变”,春尽日的感慨便更为深切了。白居易《送春归》诗曰:

送春归,三月尽日日暮时。

去年杏园花飞御沟绿,何处送春曲江曲。

今年杜鹃花落子规啼,送春何处西江西。

帝城送春犹怏怏,天涯送春能不加惆怅?

莫惆怅,送春人。

冗员无替五年罢,应须准拟再送浔阳春。

五年炎凉凡十变,又知此身健不健。

好送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还相见。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白居易写有《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七言律诗:

怅望慈恩三月尽,紫桐花落鸟关关。

诚知曲水春相忆,其奈长沙老未还。

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

谁言南国无霜雪,尽在愁人鬓发间。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三月十一日,白居易已获任命为忠州刺史(治所位于今重庆市忠县),元稹自通州司马迁虢州长史(治所位于今河南灵宝市)。白居易溯长江而上赴任途中,与元稹相遇于夷陵黄牛峡,“一别五年方见面”。白居易《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诗曰:

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

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

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齿发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

生涯共寄沧江上,乡国俱抛白日边。

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流落半归泉。

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

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文篇。

别来只是成诗癖,老去何曾更酒颠。

各限王程须去住,重开离宴贵留连。

黄牛渡北移征棹,白狗崖东卷别筵。

神女台云闲缭绕,使君滩水急潺湲。

风凄暝色愁杨柳,月吊宵声哭杜鹃。

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

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

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

“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叹之叹之啊,“元白”这一对旷世好诗友的“春尽日”情缘真是令人惊叹!

“送春君何在?君在山阴署。”其后,关于“春尽日”的诗作,白居易还写有《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五言长诗,以及另有一首很是“闲适”的“闲适诗”《三月三十日作》:

今朝三月尽,寂寞春事毕。

黄鸟渐无声,朱樱新结实。

临风独长叹,此叹意非一。

半百过九年,艳阳残一日。

随年减欢笑,逐日添衰疾。

且遣花下歌,送此杯中物。

诗中有“半百过九年”之语,凭此可知白居易时年已五十九岁,故而此诗当写于唐文宗太和四年(公元830年),白居易已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而诗人的“临风独长叹”,让读者感觉最为突出的便是“逐日添衰疾”,这是白居易在感叹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虽有歌舞花前,诗酒娱情,仍长叹春光老去,青春不再,岁月匆匆。

宋代向子諲非常倾慕白居易与苏轼,他也曾刻意写有“春尽日”的词作,很是清新流丽,甚至有些柔婉绮艳。向子諲《三字令·春尽日》词曰:

春尽日,雨馀时。红蔌蔌,绿漪漪。花满地,水平池。烟光里,云影上,画船移。

纹鸳并,白鸥飞。歌韵响,酒行迟。将我意,入新诗。春欲去,留且住,莫教归。

“三字令”,三字为句,却写得出从从容容,水光画船,花鸟诗酒,如此出彩。这样的小令,最是浅吟低唱,尽显惜春儿女情态。

南宋戴复古《春尽日》诗云:

撚指过三月,又当春夏交。

花残蜂课蜜,林茂鸟安巢。

芳草生青霭,新篁展绿稍。

风骚将断绝,谁有续弦胶?

前两句点出“春尽日”的主题,中间四句都是写景,以铺排手法展示春夏之交的风物美好。却又猛然卒章显志,诗意里作者有天命在我的担当,这便大大升华了“春尽日”书写的思想境界。“风骚将断绝,谁有续弦胶?”这诗歌最后两句大致的意思是在说,《诗经》“国风”和《离骚》大作承担时代使命、反映时代呼声的传统就要断绝了;当今天下,又有谁能施展手段,用上好的胶来接续琴弦,弹奏出堪登大雅之堂的曲调呢?如此一改往昔“春尽日”书写的伤感,戴复古《春尽日》诗里仿佛有一股昂扬向上的蓬蓬勃勃的火焰,燃烧着赤胆忠心,照耀着家国情怀,超越了个人悲戚,有如此思考思量,放眼天下,胸纳古今,正可以称作真正体悟到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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